阅读:0
听报道
文 / 野夫
王继新作《九月殘陽:往事記憶三部曲之三》已面试
一
助我半生成长者,或称老师,或称先生。平日唤作师父的,满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继。
可能鄂渝两地文坛之外,知其名者不多。但他,确实是对我影响甚巨,且改变我命运的前辈。时常在想,一个人的命途,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际遇。因着这些难以破解的缘分,你才得以成为今天的自己。假设没有这样一些菩萨般前来度你的人,你的生活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你自己都会唾弃的模样。
老话说:少年叔侄如兄弟。我们这对师徒,寻常日子里互相也是嘻哈疯癫,没大没小,浑如手足。转眼结缘三十几年,各自皆在自己的打打杀杀里老去。近日的几次捉杯对酌,虽然各有衰颜隐痛,却依旧豪兴未减。我在贺新凉一词中写的“三句骂,两斤酒”,仿佛正是我们平生的写照。
他算是我今生最早遇见的一个奇人,他的奇,是奇在一生的为人行事,极其不苟流俗。魏晋狂人所谓的——礼岂为我辈所设——说的似乎便是他的简傲与任诞。也因为这样的我行我素,对世间人事皆以青眼白眸分别。但凡青眼相加者,则重情重义乃至割头换颈。一旦白眼乜斜者,往往水火不容恨不得老拳相向。这样鲜明甚至暴烈的性格脾气,难免不与人群,甚或颇遭物议。唯有我知道,他就像亘古大河,无人可以改变其流向。他外在的坚硬和内心的炽热,只有那些深交过的人才能理解。
二
1985年夏天,23岁的我还是利川县委宣传部的一个文艺青年。我和我们剥枣诗社,募捐自费组织了一个清江诗会,请来的都是当年全省各地的优秀诗人。省作协派来几个成名作家与会,其中就有王继,另外还有武钢出来的老作家李建钢和王维洲等。
那时的利川和我辈,皆籍籍无名。一个民间社团竟然组织了这样一个百多诗人作家的盛会,一时舆论大哗。更令今天想来犹觉后怕的是,我们在完全没有任何踏勘和经验以及准备的前提下,竟然带着这一百多人集体穿越了亚洲第一溶洞腾龙洞。须知此洞长达60 公里,洞中有山有河有瀑布,我们仅凭手电筒摸爬滚打了12个小时,才一个不拉地实现了首次穿越。当然最后也抬出了两位伤员。
也许正是当年我们这些山中莽汉的野性和冒险精神,令江汉平原赶来的诸君好奇或好感,才让王继对我和一些诗社兄弟另眼相看。再加上他曾经在邻县咸丰下乡当知青,对这块土地素有深情。三天相处,散会时他拉着我,竟然直接说出了下面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第一,你不属于这里,这个小县城装不下你,外面的世界才有你的未来。
第二,我必须把你带出去,我回到武汉就去帮你联系工作。
第三,你现在的女友也很好,但是她不适合你。你们趁早分手,还能减少一些伤害。以后你出去了,早晚还是会分,长痛不如短痛。
三句话说完,我如被雷劈,他则若无其事,继续大碗喝酒。老话说交浅言深似乎不妥,那时的我们基本素昧平生,我总觉得这恐怕是戏言。
三
之后他去了邻县插队的村子,看望一别十几年的乡亲。再回来时,我送他和方舟到万州码头。那天他花28元——当时的半月工资——请我们大搓了一顿。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吃到的盛宴,二十几道川菜精华,至今想来犹自垂涎。
他们登船,万州的码头当年很高很陡,我站在半腰石阶上看着他们孤帆远去,竟有一些汪伦踏歌桃花千尺的怅惘。很多年后他告诉我,他在船上也看着我落寞的孤影,心中决计要带我走出命运中绕不开的三峡。
在那最初不多的接触中,我已经约略知道,他是武钢的子弟,1968届初中毕业,下放鄂西咸丰县黄金洞。他是我见过的那种飞叉扬戟的知青,逗猫惹狗打架扯皮估计没有少干。有义气也有匪气,这样的性格能结交朋友,也能增加敌人。因此在队里常挨干部批斗,但真正憨厚的土家农民,却又往往怜惜其年幼流放,不忍对之动怒。
那时地方上对于太调皮霸蛮的知青,要么长期扣押,招工招兵皆不批准;要么赶紧送走,纸船明烛照天烧,以免遗祸当地。我估计他便是后者,1971年便招回武钢,成了一个苦哈哈的炉前工。
炉前工火边烤炼,机器轰鸣,他从此养成了吼着说话的习惯,聊天也像吵架一般的剧烈。好在天性尚爱读书,便想改变命运。那是文革后期,武钢这样的大型国企,都有着自己的文艺期刊。他便开始写作,意外地被《武钢文艺》《湖北日报》等编辑发现,终于开始有了发表的机会。
那时的湖北文坛,红钢城是一个重镇,前后走出来的诗人作家很多,比如李建钢、王维洲、董宏量、池莉等。那个年代转变身份很难,写作竟成为了他唯一的终南捷径。他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高炉烈火,并在80年代之初便出版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和若干中短篇。
四
80年代的工作调动,尤其是最边远的乡码头到省城,几乎是异想天开。他的承诺对我而言,基本不敢奢望。那时的我住在县委大院,与整个周边世界完全是格格不入。经常夜里大醉后,被一伙同醉的兄弟们唱着送葬号子抬回宿舍。大院从未见过我这般放浪不羁的吏员,难免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已经大专毕业工作四年,原本放弃的出山之梦,忽然又被他点燃,内心深处不免开始坐立不安了。
1985年底,他给我发来电报——准备出山。很快部里也收到了省作协的借调函,要我去省里参与组建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部长是我父执,原本希望培养我入党提干,见我无心于此,去意已决,只好成全我的远行。于是,在一场仓促、盛大而贫俭的婚宴之后,我辞别父母家人,仰天大笑出门去,从此踏上了一条艰难漫长的不归路。
这一切都是他斡旋安排,我们终于重逢在武汉的大江边。那时的他,也就三十几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代。他在省作协脾气很大,但是人缘却很好。跟着他厮混在各种酒局,结识了一批当年在武汉活跃的各路文人。那时我还是23岁多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虽然省城不乏母系亲友,但毕竟还是陌生码头。在他的引领和撑腰下,很快便克服了山里人原本的羞怯。
那时省作协独坐于东湖畔的荒地里,我吃住皆在那个大院。青诗学会会长饶庆年基本不在,由我和另外一个理事主持日常工作。无非就是像传销一样发展会员,筹办诗刊,接待各地诗人访客。每到周末,我便赶往红钢城去师父王继那里喝酒吹牛,同时正好到附近我大姐家去换洗衣服。
各地文坛都称前辈为老师,只有武钢系的作家,称他们的前辈为师父——这算是工人阶级的一种传习吧。王继称李建钢、陈龄等先生为师父,我也就称他为师父。因我很多亲友在红钢城,武钢系的作家群,也就把我也视为自家兄弟。
五
师父酒量一直胜我到今日,我们每见必饮,每饮必醉。在1980年代,即便是最邋遢窘迫的日子里,相逢必须谈文学、电影,当然还有女人。他当时的写作,虽然仍以产业工人题材为主,但他的意识却一直非常前卫。他毕竟在省城,视野和讯息都要超过我辈。他谈拉美爆炸文学现象时,我们大抵还在读欧美现代文学。
我那时主要写诗,他只写小说,要说并不搭界。但听他谈小说的结构之学,对我启发多多,后来也在他的鼓励下开始试探小说。第一个中篇《末代樵夫》后来发表在《莽原》上,算是我对他交的一份作业。他不仅思想新潮,行为向来也是前卫的。如果说湖北文坛谁最先特立独行地打破清教徒时代的禁锢,他至少算重要前驱之一。
无数个周末,我都要和他高谈阔论对酌到深夜,然后留宿在他的客厅。那时的诗人是真的不修边幅,甚至以脏乱差为时尚。有天我打水洗脚,脱下袜子往边上一扔,当年的那个嫂夫人看见了,大声惊呼——野夫这袜子竟然在地上站着的。原来是久不洗脚换袜,袜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直挺挺地成了不倒翁。
他那时也算是文坛最时尚的人,穿花格衬衫,高筒靴,骑摩托,后座上随时有各色美女。不仅有稿费,还能倒腾钢材,显得十分的腰大气粗。文人聚会,埋单的基本是他;我今天这点豪爽,也就学其零头而已。在他已经开始文明生活时,依旧还得包容我的臭脚。偶尔两人喝着喝着,他实在忍不住了才说,你去洗个脚了再来接着喝。
某日正喝着,他儿子跑回家哭诉,被一群武馆的孩子欺负了。他起身便要去踢馆,我也只好脖子上挂个军用书包跟去——那时这几乎是打架的标配,通常里面背着利刃。还好,那武馆虽然人多,师父还算识相和讲理。几番道歉下来,我们也就消了恶气。
六
但他确实是那种脾气大的人,对于周遭世界看不惯的俗人小人,动辄开骂;谁要敢接招,他绝对毫不犹豫的出手。有次在武昌码头一餐馆,他为说句公道话招惹了地痞。那家伙转身就去厨房抢出一把菜刀,他也利索,抢出一把火铲。两人对峙,我只好占住位置,看好了一盆沸腾的火锅。只等那人出手,就连锅一起扣上。幸好老板一伙店小二劝架及时,才算免了一场横祸。
师徒一场,几十年下来,跟他上路就紧张,随时准备无端的恶战。他五十几岁在重庆街头,还跟一小伙子打了最后一架。两人缠斗半小时不分胜负,各自坐街边歇气十分钟再干。围观群众何曾知道,这还是市文联的专职作家。这样的怪事,似乎也只有武汉重庆的暴脾气男人干得出来。在那之后,他才认识到,英雄老去,再也打不动了。
但从他身上学到的这种勇敢,以及任何时候都要敢于出招的淡定,却使我终身受益匪浅。在我后来深陷群恶的日子里,这种性格的力量,很大程度地保护了我。日本武士道的最佳著作是《叶隐闻书》,叶隐认为武士的事业就是赴死,凡事一旦对博,必须剑及履及,以决死之心求决胜之法。王继虽文人身份,很多时候传给我的却是这种血勇精神。
我后来在北京厮混时,湖北诗人刘益善将刚刚毕业工作的儿子托我照顾。儿子学建筑,在工地当差,时常被一年轻工头欺侮。儿子投诉与我,我说很简单,我去工地看着,你自己上前揪住他脖子警告——你再骂一句老子现在就办你。我说我就在那站着,保证他从此不敢招惹你。但是这80后的独生儿子就是不敢,我说给他爸听,他爸也苦笑说——你这当叔叔的也太邪门了,哪能教孩子打架呢。
看来,我从家师这儿学来的这一点操社会的本事,现在的年轻人雄性锐减,大抵再也传不下去了。
七
在武汉的诗歌江湖混了半年,工作关系和户口还在利川宣传部。部长换人了,新的部长正在打主意,要将我弄回山里。恰好,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主持改革,自主考试招收社会上有一些名气,但没有本科学历的青年插班读书。只要两年修满学分,可以本科毕业并重新参加全国分配。
这对我来说,也许是唯一的可以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武大的考试分两种,一是笔试文学、汉语、写作和政治,二是呈交自己发表的作品,供评审老师打分。前者是背卷硬考,我本七八级中文系大专毕业,对此毫无问题。后者问题很大,因为前来应试的多是全国各地著名作家,著作很多,诗人在其中已然是弱者。且我一向不爱投稿,发表作品有限。而考试分只占40%,作品评分要占60%。我要想在群雄之中胜出,实在很难。
师父听说了我的选择,立刻出马帮我拿到了省作协的推荐信。而著名学者於可训先生是他好友,正好主持作品阅卷工作。他把我真正写得不错,却实在难以发表的作品,包含一些旧体诗词,直接递交给於先生审读。於先生擅于风尘中辨物色,当年便是著名评论家。正是由于他的提携,我便顺利地拿到了武大的通知书。那之后迄今,我与於先生也保持了终身的师生之谊。
我已经本科,他还是初中文凭。我可以全国分配工作,他还只能呆在武钢。我们笑他——自己的屁股流鲜血,就喜欢帮人割痔疮。于是我一再动员他也来考武大,文化课,我帮他复习指导。作品分,他有几本书在那,足够获得高分。他犹豫再三,最终接纳了我们的建议。哼哧哼哧开始从汉语拼音开始背诵,总算混过笔试,于1987年进入作家班,成为了我武大的师弟。
八
我们俩前后进入武大,可想而知,校园内该要增加多少闹腾。那时的武大,算是真正少有的自由和宽容。只要完成学分考试,即可毕业,至于旷课基本不管。我们同时在校,仅仅一年;那一年他忙着离婚恋爱,不时的聚会,依旧是使酒骂座,品文论人。
似乎直到那时,我才隐约知道,他原本也应该算是我们恩施人。原来他母亲就是恩施老城的原住民,到老依旧一口地道的恩施土话。1950年江山鼎革之乱世,怀上了他这个孩子。至于血缘父亲是谁,他母亲至今仍旧不肯告诉他。总之,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带着他逃亡到了武汉,然后嫁给了武钢的一个东北来的司机。
养父姓王,没有子嗣,也没有什么文化,但一直对他视同己出。他的母亲也没什么文化,他就基本都在荆条之下长大。他的野性粗犷和蛮勇,以及对书籍和文学的自发性喜爱,都看不出和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养父有任何联系。他的母亲我认识多年,我坚信她老人家性格古怪,一定是一个深藏隐秘的人。几十年不回鄂西,但七十岁之后,却义无反顾地坚决回到恩施赁屋而居。至今八十多岁,无论王继怎么打听,她依旧不肯说出他亲父是谁。
我偶然听到一个说法,说他是一个国军军官的遗孤。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从他的形貌性格来看,我也坚信这一传说。然而当一个老人不愿回顾那些危险而艰难的往事时,后辈是再也无从质证生命之源头了。
九
1988年我去了海南,隔年我辞职赶回母校时,校园正是一片狼藉仓皇。故人多做鸟兽散,他以他的经验多次提醒我——不要轻信紧跟我的一些人,更不要盲目做错一些事。
那时的聚散,都如生离死别。新的嫂夫人是重庆的大家闺秀,一等一的贤淑能干。他们在经历了一场甚为传奇的爱情之后,她赶来把他尽快带离武汉,从此他溯江而上,徙居于重庆码头。
那一年的他,净身出户,一贫如洗。因为这一场变故,他的工作单位也拖延很久才落实。那可能是他最艰难的岁月。
我们各自在路上流浪,满心愤怒如将要爆炸的地雷,间或绝望地反抗。更多的时候开始沉溺于悲伤的酒中,一去难返地作别我们那曾经充满希望的1980年代,作别我们有理想有奋斗有担当的青春。
十
谁也未曾想到母校一别,转眼恍同隔世。我在1992年春天,终于可以与外界函联时,才知道他被分配到了《红岩》杂志做编辑。那时的他四十出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乡寄人檐下,窘迫而尴尬,活得像一个愤怒的公牛。
我们有一搭无一搭的通信,潦草的字迹可以看出他当时的慌乱。为了尽量安慰我的羁留不归,他甚至在春节找来一群妹妹,在寄给我的贺年卡上印满一大堆红唇,并称排队献上香吻。往来信函都是要检查的,我们队的管教在看了这些艳书之后,忍不住笑骂——你都交往的是一些什么牛鬼蛇神啊。
邓小平南巡之后,举国掀起商潮。他给我来信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确实很无奈。有段时间,我基本靠借贷度日。为了生存,思来想去,唯有下海。几经周折,才又懂得一点下海的诀窍:当你没有后台背景时,你从事的行业必须是你精通的业务。于是我开了书店,成了书商。因为读书涉猎较宽,二十年的编辑经验竟成优势。你出来后,也可以走这条路。我有现成的渠道供你使用,资金也不是太大的问题。你出来后,愿独立运作或做我的合伙人均可,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的智慧和混世本领,很快让他摆脱了贫困,买房买车,安顿好双亲及孩子,完全投入到民营书商二渠道的灰色地带中去了。可怜这师父,初初发财就开始为我这个囹圄中人设计出路。他的每一封信都给我带来信心和希望,仿佛在那古老的江湖道上,暗夜旷野里挑出的一盏灯。酒旗张扬,炉火荡漾,一壶老酒早在那里温存着等我。
十一
1995年初夏我减刑归来,回乡探母之后,立即赶赴重庆。他那时已经住进很大的房子了,看着其中无数我完全不认识的电器,内心惶恐,真觉得我已被时代遗弃在80年代了。
劫后重逢,难免大醉。住在他的家里,依稀记得我大哭了一场,面对他,我忽然失态变成了一个委屈的孩子。他开始指引我做书商,如何策划书稿,如何买卖书号,如何印刷发行。最后他拿出几万元给我,说你去试试吧,赔了不用还,发财了再给我。那是我出狱后拿到的唯一一笔钱,在当年,可谓不菲了。
我和李斯、熊红开始在武汉做书,他又专程飞来指点。易中天老师赠送给我书稿,竟然因为我们经验不足,结果印得完全像一部地摊盗版书。我们去广州书会第一次发行,为了节省费用,我和李斯就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
他给钱我做书,还不得不帮我擦屁股,把这堆残次品书籍发到他那些老客户那去,他再慢慢去收账。我们一败涂地,再也没有本钱做书了。之后吾母投江,我不得不开始北漂打工。打工两年后,我决定再次独立做书,内心忐忑不安。他那时已经盆满钵满,洗手不干这一行了。听说我再作冯妇,只好为我再次出马,亲自到长沙书会帮我介绍客户,发行营销。
这一次,我们终于赢了。北漂第三年,我也在北京买房买车,开始恢复了曾经的自信。很多人并不详知我这听上去颇为励志的故事,其实只有我知道,在我的背后站着的这个师父,真正几次改变了我的命运。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缘分和高义,在他和我之间,算是践行和保有了古风古道。
十二
十年北漂,我也厌倦了商战。千里单骑,我流寓大理开始整理平生。我帮过很多人出书成名,但是始终未给自己编辑一部书出版。他那时也已基本退出二渠道,看见我的文章多了,心下也许有些赞许,便决定帮我在大陆中国出版第一部书。
于是几番删订之后,我的处女作《尘世挽歌》由他正式代理出版发行。
现在这书在孔夫子旧书网卖到300元一本,却与他这个投资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似乎自那之后,他的财运便每况愈下。老话说喂猪时牛涨价,改喂牛时猪又涨价——再也没赶上趟。我劝他老来消停,不要再做公司了。他也开始发现老之将至,眼睛老花得不敢开车了,于是决定退隐江湖。
十三
许多年来,我们一起单车入西藏,游滇桂,下海南,行尽了万里河山。他依旧老顽童一般的率性,酒色财气一样不拉地活着。也许每个坏男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坏师父;我这点好与坏,似乎都是从他那里学来。
一晃六十几岁了,他那些暴脾气依旧如故。这些年退休搬到郊区,无人吵架,只好在微博上使酒骂座,对这个看不顺眼的时代说几句直话。
虽然他的满腹道理,无人可以辩驳。但是这个世界,哪里还有道理?人家也只能好言相劝,说您这么大把年纪,该歇火了。
我顺势劝他,重新拿笔吧,回归写作,写出你所经历的时代,见证此国之历史。
十四
他每天眯缝着老眼,在一个平板电脑上一笔一划地手写输入,竟然很快完成了这部大著——《八月欲望》。这是他的成长三部曲的第一部,是他告别文坛二十多年后的初次出击。
这部颇具回忆录性质的长篇,讲述的是一个初中少年,在那荒诞残酷十年的野蛮成长史。这几乎是很少有人碰触的一个领地,或者说是一代人多要遮蔽和遗忘的往事。他以亲历者的视角,记录了一群大型产业家属区的草根孩子的悲催命运。他们在顶层号召的动乱年代,杀人或被杀,自尽或集体赴死。这些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悲剧,全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厄运。
他的写作一直长于在结构上炫技,看似散章慢板,人物草蛇灰线,时隐时现,最终展示的是一个地区的断代史,以及一群无辜小人物在国运之下的众生相。很多的叙述甚至是野蛮而刺目的,但却正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实相。
他带着这个重出江湖的长篇来看我,我们在樽边灯下回忆我们同样粗糙野性的人生,师徒皆已早生华发。两个喝了一辈子大酒的人,日渐走向自己的黄昏,互相虚伪地批评着对方的烂生活。都希望对方能陪着长寿,能看到鸡鸣曙天。
我对他当年在山中带出我深表感恩,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说你该写出更多作品,也不负结缘今生。我们都经历了半生跌宕,这才回到初心。各自都还有满肚子爱恨情仇,值得我们用余生去互相阅读。
2016年岁暮
本文有删改
话题:
0
推荐
财新博客版权声明:财新博客所发布文章及图片之版权属博主本人及/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未经博主及/或相关权利人单独授权,任何网站、平面媒体不得予以转载。财新网对相关媒体的网站信息内容转载授权并不包括财新博客的文章及图片。博客文章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财新网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