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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早上起来一弯腰,忽然像被高手点穴一般,定住了,腰间巨疼,身体顿时僵在那里。慢慢移步躺下,浑身冷汗,我知道椎间盘终于出事了。

这几乎是多数坐着劳动者的必然下场。

咨询医界的朋友,处方唯一,那便是睡硬板静养。将身段放平,无所事事,这原本是多数人的惬意梦想。于我,即便内心衰朽,但假设如此早早就被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其生命之无意义,则与故乡之停尸何异?

我算是喜欢在路上的人,每年几万公里的行程,疲惫之余的兴奋,仿佛生命随里程而得到延展。我曾经在电视中看见那些北极熊的晃晃悠悠,漫无目的显得百无聊赖,却在突然的遭遇中厮杀或者享受——我似乎羡慕这样的生与活。我在诗中这样诠释它们:

 

白熊行走在雪原上 

为饥饿所驱逐  愤怒地行动

沉默如冬眠的河流

 

大地啊遗忘伤痛的季节

熊群却难以入梦

 

跟随风跟随落叶的方向

踏上寻找粮食的路熊群

在冬天格外醒目

 

远离家园的游荡所到之处

荒凉如夭折的爱情

 

熊似乎是少有的可以冬眠的肉食者,它们在季节里休息。而我却病态一般被道路所诱惑,当其他器官都开始厌倦这样的游历时,最后发现只有脚掌,还是自己患难与共的忠诚兄弟。

垮掉派的前驱克鲁亚克描述过他们那一代《在路上》的心灵历险和成长。显然,沉迷于途中生涯的非我仅有。中国的往圣前贤,多数也是喜欢出游的人;孔孟墨老的背影,大抵都能在列国的黄尘中绰约遥望。

问题是——出行,何以具有如此的诱惑呢?

 

                                    二

十年前买过一个法国的版权,花钱翻译了,最后却没出版。作者是谁也忘了,书名被那个在乌干达监工的工程师译为《无所在》,因为怪异,便记住了一些片段内容。

作者大意是说——人的存在,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状态。一种是“有所在”,一种是“无所在”。所谓有所在,就是指在一些规定的房屋、区域和路线上的生存。而无所在,便是那些走出固定格局的状态。包含从私人领域翻越到公共空间,比如大地、道路,乃至车站码头,都是典型的“无所在”现场。

有所在给人提供安全感,暗示宿命;无所在则予人以无限想象和诱惑——作者认为,人类美好的经典的故事,多数发生在无所在的状态下。也因此,人类的常态是有所在,但个体的内心却往往暗怀渴望,时不时地憧憬着无所在的生活。

无所在似乎没有保障,但却能遭遇无数个意外;这些意外所构成的惊奇体验,仿佛你在参与上帝这个魔术师衣袖中抖出的神秘。如果一个人每天从家里走向单位,再从菜场走回家里——这种日复一日的“有所在”,注定其生命安然而寡味。

最近的一次还山,老同学聚会竟然见到了三十年前的校花女生,虽然略显憔悴,但风韵依然。问起来,惊讶地知道,她自从毕业分到那个中学,一直教元素周期表教到了今天——这是唯一没有变动过单位的同学,她像她教案中的元素一样,自从出现就这样被固定在那个表里了。

也因为这样,这个当年最时髦的女生,现在依旧单纯如处子;几乎完全不知道她校园外的世界,已经经历了三十年最激荡的变局。

 

                                   三

通常的理解,乞丐是因为贫困而走向他乡。但事实上,肯定有很多丐者是出于迷恋漫游。他们像托钵的行脚僧一样,冲州过府,恣意尽情地体验着尘世的善恶。即便他们在故乡早已可以安身立命,他们还是忍不住要筚路褴褛;其中的美感和享受,肯定不足与源外人道也。

我曾经在云南某地,参加过纯粹民间的“花子节”——也就是传说中一年一度的丐帮大会。这是来之久远的一个民俗节日,半隐秘地在春天汇集。当地政府对此至少是有些厌恶的,因为突然出现的庞大乞者群,似乎在昭示社会贫穷与不公。当然,历朝历代要想彻底取缔把乞讨当事业追求的人群,也确实很难。廊庙有廊庙的法则,江湖也有江湖的道行。大家两不相干,也就臻于和谐了。

花子节的叫花子们,在那一天像收到“绿林箭”的游侠,从三山五岳呼啸而来,整齐有序地排成直线坐卧于街心。街虽是那种背街,却很漫长,乌烟瘴气之中忽然冒出这样一干奇形怪状的队伍,场面确实壮观且令人惊吓。

这是我们在寻常岁月里难以注意的人群,很多形貌怪异闻所未闻。他们平时也许深藏不露,自卑而隐蔽地存在着。这一天他们啸聚了,仿佛野百合也有春天。关键是他们在这一天的乞讨,几乎是为追索一种失传已久的仪式——他们每个人面前放一个盆筐之类,等着那无数行香祭祖的农民,来给每一个篮子里施舍一把米。对,就是一把米;我的故乡一直把乞丐就叫“讨米的”,对粮食的渴望,应该是丐帮最初的动机和纪律。至于今天城里那些只要现金的乞丐,那基本就是欺师灭祖之后的变种。

廊庙失去了法度,江湖也跟着乱了规矩。只有在这些边远的民族地区,民间还残存着一些道统,在一些世道人心上,显出一点古风犹存的样子。当然,也因为我的无所在的生活,得以撞见这个世界的一些隐秘之美。

 

                                   四

《无所在》的作者大概这样说过——当你走出家门来到街道时,故事就要开始了。也许你会在街角无意撞上一个人,或者踩住一道裙边,一声道歉,你们彼此认识了、、、、、、剩下的就是无数经典电影的回放。

在古代,侠是需要游的,所以叫游侠子弟。即便没有学成什么武艺,那也要寻访江湖,非如此不足以磨练身手。在乐府诗歌中,这样的人群被情人怨妇们嗔骂为荡子;传到东土之后叫浪人。

书生诗人即便不为赶考,在史书上也是到处晃荡,到处找陌生人喝酒聊天。我少年时一直想不清楚,李白那样不务正业的盲流,其酒钱何处觅得?访道或者游仙,真的可以成为生命的永恒诱惑吗?

但是现实的大地中,确实不乏永远的漫游者。一个木偶的奇遇,几乎从童年开始唤起我们的向往——假设生命没有奇遇,没有镜花缘一般的梦境提供诱惑,那我们最后所交割的生命,该是怎样的坐尸睡肉啊。

在《廊桥遗梦》中,一个叫着金凯的男人,像骑着彗星来到那个乡村桥头,而那里刚好伫立着一个偶尔走出“有所在”的女人。这个一生都几乎安于有所在的人,被这个无所在的男人在早晨邂逅,之后便照亮了她的黄昏。她甚至试图翻越她那个“有所在”的栏杆,撞进他无所在的旅程。即便最终她收回了她的裙边,而那个无所在的男人依旧在孤独的萨克斯中被回忆和念想。

无所在不承诺现世安稳,却赋予了今生意义;使今生在最无聊的时代,看上去还能缀上一点超越凡尘的花边。

 

                                                      2010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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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野夫

土家野夫

87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土家野夫又名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 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代表作品:《江上的母亲》《父亲的战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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