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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倦游还滇,苍洱如故,还是那样沉稳浑厚地立着卧着;万般风景不殊前日,真是有种回家的感觉。

陶潜当年回去,看见三径就荒,但是松菊犹存,顿时“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那真是足以陶然的事情。我今归来,原本担心陋室空堂,早已成为蛇穴鼠巢;却不想推门便见秩序井然,小儿女的布衣花裤竟然晾满栏杆,多么生动的一片家居气象啊。

我知道,这都是先我前来的访客朋友洒扫庭除,才有这份不至荒疏的温暖。放下行囊,我便下山去寻他们夜酌。

 

                                   二

独自先在凤凰吧的檐下将身子放平,等着郭玉闪伉俪带着曾金燕母子来。酒保多日不见我醉,殷勤问讯,我亦欢呼快筛酒来——俨然“洒家”一般。

片刻便见金燕驮着弱雏过来,我知道这个两岁多的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她的爸爸古月佳,在她几个月的时候,就被国家带走了,至今还在铁屋中生病,至今依然不能回家。我说你们自己点一些好吃的吧,让孩子吃饱。我看着孩子对着一篮子薯条大快朵颐之时,赶紧扭头望向苍山。山上已经暮霭沉沉,夜色笼罩在我们心上。我想起我的女儿四岁时,我也曾这样失踪,等我回去奔丧时,她只会叫我叔叔。

瘦弱的金燕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她和孩子一直在我的地板上熟睡;另外的空房席地酣梦的还有杨子立和他的外甥,以及传知行的其他弟兄们。他们把我的赁舍收拾得人气洋溢,我们像一个庞大家族,短暂而幸福地聚居一处;又像“花子节”一样地分享着彼此的甘苦。

 

                                   三

我没有见过古月佳,金燕也是初逢;但是他们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却是早已熟知。一个看上去如此娇小的女人,有着十分良好的教养;原本逆来顺受于生活,最终却被时代挤压成为一个强悍的猛士。我看着她独自肩负着孩子,肩负起人间如此沉重的爱与恨,矢志不渝地守候着多灾多难的岁月时,内心充满了怜惜。

她在京东常年忍受着被监护和驱逐的日子,连咿呀学语的孩子也有着异于童稚的早慧,以及对陌生人的疏离和提防。似乎只有杨子立才能获得孩子的亲近和信任,对其他人的讨好,她则总是以畏怯的眼光审视和拒斥着。某日燕聚,孩子看着电视里国共两军的厮杀,突然提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打仗啊?举座哑然,我苦笑道——孩子,你提了一个人类至今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这个被流亡的至尊喇嘛赐名的孩子,时常隔着玻璃探望她陌生的父亲,然后回来说——我在幼儿园的小班,爸爸也入托了,在幼儿园的大班。幼小的她此刻还不足以从父母的眼泪里读出祖国的凉薄,但是他们终将长大,终将在某天懂得,这些年年入托的父亲和叔叔伯伯,都是为了不给他们再留下一个如此腐烂邪恶的世界。

 

                                   四

玉闪和金燕都对我说——子立的善良无人能及。

在人群中近乎木讷的他,有着北方农民一样忠厚质朴的面容。这个十年前新青年学会案的主角,去年才结束八年的禁锢出狱。因为绝不认罪,他没有获得一天的减刑,至今则仍然还在剥权期内,需要定期接受司法所的讯问。

他们同样是被卧底的好友构陷入狱的冤民。那个卧底者也未想到自己的出卖,会连带一干好友如此惨绝的结局,最后竟然出逃异域。而另外一个污点证人,在陷害了这些无辜的同仁之后,成功地主创了著名的毛左网站——乌有之乡。

子立出狱也去找见了这位昔日的好友,他对我说——那人后来良心发现,想要出庭推翻自己的伪证,但是不被允许和采信了。我能理解他当初的怯懦,甚至也能理解他今天对老毛的崇拜,毛成了他们的神,也许他们是真诚的信仰。

他们还有两个同人在继续服刑,还在为十年前的思想和言论蒙罪。十年了,我们的祖国一边高唱民主,高调发布人权白皮书,一边继续锁拿着这些正直真诚而又善良的孩子。

 

                                   五

今年夏初,我从灾区入蓉,与成都两云飞等老少爷们小酌。贤斌闻讯从遂宁赶来一聚,那是我与他的初面,之后,便传来他再次入狱的消息。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十分温良的男人,内敛而斯文,单薄的身体有着我熟悉的“新生”后的羸弱。八九以来,不断的入狱再入狱,十余年的青春逐渐熬成星霜两鬓。这些当年的人中龙凤,名校的高材生,命运被政府今天轻描淡写的一场“风波”所彻底地改变了。没有那一场惨剧,我相信这些人都是国家的栋梁。

他究竟做了什么呢?去年才出狱的他,不过是又写了几篇文章。他的女儿在探监的路上成长,他的妻子仿佛命定的只有守候。这些善良无辜的儿女,没有为恶一天,对自己的祖国满心善念,但是却不得不常年面对祖国的迫害。

那些决策者、侦缉者、起诉者和审判者,有谁不是同样的人子?翻看他们的学历,一样受过基本的教育。我不知道这些可耻的案卷,最终在未来被陈列展览时,他们的妻儿是否会因为他们的名字而蒙羞。

 

                                    六

带着一干朋友,酒阑去友人家听老威吹箫。在古城,我们的邂逅总是这样的不期而遇。老去的我辈,似乎剩下的便是这样的自娱自乐了。

尺八长箫是老威的佩剑,随时袖出,在暗夜竟有寒光。在一大段哀婉悱恻的前奏之后,他突然肉声高唱——月夜穿過叢林,想起我的愛人,長眠在寂靜的黃土,天邊傳來了槍聲。當年熱血沸騰,肩挑祖國命運,如今空空的雙拳,歲月折斷了刀刃。月夜穿過回憶,想起我的愛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

歌声苍凉,唤起无数回忆。那些难言的往事,在流浪的脚尖上生疼。一群成年的儿女,当场泪下青衫,有如孩子般地抽泣在异乡的屋檐下。

聚散依依,大家各自又都踏上各自的命途。看着这些年轻坚毅的兄弟们,艰难跋涉在他们的信念里,渐至颓唐的我,内心生惭。唯有在秋气暗生的凉夜,记录下这样一些脚印。

 

                                                           2010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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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野夫

土家野夫

87篇文章 2年前更新

土家野夫又名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 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代表作品:《江上的母亲》《父亲的战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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