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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的很多缘分,回想起来,也真是奇妙。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几面,但是竟然一辈子也铭心难忘。就像龚自珍当年拜访朋友时写的——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是很能理解,这首诗背后的情味的。
 
1983年夏天,我才二十一岁,刚到利川县教研室工作两年多。那时的鄂西农村,还有很多失学儿童。暑假时,教育局分派任务,每个公社教育站都要去一个人,算是去督导开学前各个乡村学校的招生工作,以免学生流失。我被分配到比较偏僻贫困的老屋基公社——那时还没取消公社这种建制。
 
教育站的陈干事,每天带着我去各个村小检查工作。那是真正的大山区,那时还远没有村村通的公路,每天只能蹒跚于山径。一般来说,村与村之间的距离都很遥远,每天基本只能去一个村小。晚上学校也没接待的卧室,都要去其中某个老师的家里借宿。
 
我那时算是县里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喜欢读书,青春骄狂,难免有些恃才傲物。那时的村小,多数是民办教师,只有少数几个是有编制工资的老师。所有老师都很穷,除开教材之外,很少看见他们还读其他闲书。因为那时,我还有个暗怀渴望,就是借四处检查工作之机,去民间搜访古籍旧书。
 
那时全县,除开教育卫生和文化三个系统,有那么一些知识分子,其他部门基本没有什么读书人。就算是教师队伍人最多,我已经走遍了全县各公社,事实上也很少发现几个真正谈吐不俗饱读诗书的人。也可以说,那时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很多人还心有余悸。即便有满腹经纶,也未必愿意在我这种愣头青面前开怀暴露。所以,很多的乡村寻访中,我是比较失落的。
 
 
记得我去合心中小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那天的阳光很好,学校在一片稻田中间,基本都是老式的木楼。因为没有开学,这片歪歪斜斜的房屋,在大片田野植物中显得格外寂寞。我沿着田埂小道,晃晃悠悠抵达时,远远就看见一个穿著干净衬衣的男人,一脸微笑地迎候着我们。
 
教育站的老陈介绍说,这就是校长陈秀夫。我那时写诗,笔名已经叫野夫。来人叫秀夫,如此儒雅的名字,让我先自一吓。以我的经验看,其家世应该是书香门第。在教室简单谈完工作,我说我想去看看你的寝室。他有些不明所以,大大方方地打开蜗居让我检查。
 
果然眼睛一亮,终于在这个偏僻的村小,我发现了书架上一大堆破旧的古籍。我急忙取下来蹲在地上翻检,虽然谈不上什么珍本善本,但看得出来主人必定是读书种子。我们简单地对谈了一番,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偶然摆放故纸堆的人,我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谈收购他藏书的话题。当然,或许他也判断出我和其他县里干部不太一样,两人顿时有种一见如故的欢喜。
 
眼看红日西奔,他邀请我去他家歇脚。原本是下乡的必须,但此刻却成了我的向往——我倒是想要看看,这是怎样的家庭,在深山中传承这一脉书香。哪知道学校去他家,还很有一段距离。我们沿着崎岖的田坎,不断往坡上爬去。天空只剩下余晖时,他指着远处半山上一所林荫覆盖的木屋说——那就是我家。
 
我看见唯一的一栋老木屋,半遮半掩在密林中,周围似乎没有其他人家。山风徐徐吹来,桂花特有的甜香扑面。那时的中国乡村,多已破败凋零,脏乱臭是基本特征。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如此幽静雅致的农家了,那一刻,我仿佛穿越到古代,在白云深处寻访到某个隐士的巢居。
 
 
待我们气喘吁吁爬上那块台地,他的家人给我们打来两盆泉水洗脸。这种礼数的周到细致,也是一般农户所没有的。木楼是那种典型的土家民居,看上去像是民国故舍,打理得非常干净。很老的几棵金桂,还有一些果木,蓊郁在庭院周围。院子很大,鸡虫相戏于庭,薄暮时分,空山鸟语回旋。这样的画面,在那个清贫的年代,也算是稀世风景了。
 
稍坐片刻,他的父亲荷锄而归,与我寒暄于树下。陈秀夫则去帮厨,我已然闻到了灶屋里飘来的腊肉香味。他父亲陈良善先生,完全是农夫打扮,谈吐却温文尔雅。我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看出他老人家是我们那种艽野少有的知书达礼的前辈,便不免要攀谈更多往事。
 
我依稀记得那时我谈到民国时的鄂西,不像相邻的湘西那样人才辈出。我几乎很少看到鄂西人的诗文,即便有吴国桢和韦君宜,那也基本是童年都出山了,才有后来的成就。老人听罢叹息,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他们本地的名士周荫棠,也是他妻子的族兄。曾在民国天津地方法院任院长,后因时局动荡而于1940年辞职还山,就曾经写过很多诗词,还有一部回忆录,可惜不传于世。
 
他说那时利川法院的俞院长,就是同周荫棠先生一起科试的同学。他当时因担心保长点名抓他去当兵,在外婆家躲了一年多。后由外婆带着他去找周荫棠先生,才于1941年腊月拿着周荫棠的介绍信到利川法院报到,终于谋得书办一职。哪知道九年之后,他又因为这一“伪职人员”身份,而被发还旧山,监督改造。所谓时也命也,岂可预知。
 
我很关心这位名士的下落,老人告诉我,鼎革之初,作为乡绅的周荫棠因打了小妾,妾娘家告状而被抓。在押往利川县城的路上,饱受虐待,路经七仙岩时实在难以移足,被押解的民兵用马刀砍断一条腿,死于道路。周先生的遗稿皆焚于T改,我问老人是否还记得一二。老人眯缝老眼沉思,片刻竟然背诵如下——
 
七律-别乡赴津:江淹赋别暂时吟,碧草绿波万里新。放步云山登积垒,回头桑梓系情深。锦春艳色夸棠棣,消夏浓阴喜竹林。愿此风光留待我,归來拄杖漫追寻。
 
又七律-致仕归來:山居清雅绝尘埃,泉石烟霞亦快哉。老树鸦栖血日落,蓬门犬吠故人来。千竿野竹云中见,半亩园蔬雨后栽。就此安平休幻想,未成诗句待删裁。
 
还有西江月词曰:半世频繁车马,历年几度沧桑。而今摆脱利名缰,归老林泉稳当。 漫道前程远大,怎奈世态炎凉?从今一梦醒黄粱,往事何堪设想。
 
而这首词,陈良善老人说,他曾有过唱和——春夏锄云犁雨,秋冬收获盈仓。霜晴樵採到山岗。归去沿途浅唱。 朝步黄花幽径,暮归绿野山庄。庭除久坐恋宵凉。明月清风独赏。
 
在1980年代初的荒山野岭里,于一个农家庭园的初月晚风中,听完这样一些故事和吟哦,可想而知,我该有怎样的震撼。并非故土无人,实乃时代毁了文脉,以至于四野粗鄙,斯文稀薄了。
 
那夜与陈秀夫父子的小酌,让我肃然起敬于他们的埋名躬耕。无论村塾还是垄亩,他们依旧在默默传承着吾族的道统和书香。浓醉之后,我下榻于他家二楼,一轮凉月透过花窗,让我至今还能记得那份明亮。
 
 
那时的山里,交通甚是不便。虽处同一县域,却有咫尺天涯之感。从秀夫家挥别之后,我知道他怀才不遇,但那时还不知道他也写诗。我亦槛外人,无力改变他的命运。只记得某年秋天,他好不容易来城里开会,曾经到我在教研室的蜗居小坐。他看了我的藏书,有些惊叹。然后我们一起散步在安静的小城,一直走到了东门大桥。
 
他是利川一中文革前的高中生,那时就算是人中龙凤。只因文革取消了高考,他才落魄而为乡村教师。这些街肆和河流,想必曾经也伴随过他青春的游荡。如今故地重来,忽然有些感慨。他信口念叨了一句——重上东门桥,我一听立马接句道:清江依旧流。惊鸿留过影,他知道我故意和他联诗,于是也续句曰:回雁记前游。芳草春波外,我又跟上:斜阳古渡头。何堪渔唱里,他结句云:款款舞沙鸥。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古诗的修为,彼此又多了一些惺惺相惜。但那之后未久,1985年的冬天,我就彻底地离开了山中,开始了一生飘荡的命运。而我与他,都是那种“相见亦无事,别后常忆君”,但却宁可相忘于江湖的散淡之人。一去之后,鱼雁寥落,很多年都没再见。每每遇到故乡来客,问起他,零星知道一点消息。先是说他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而超生,被开除了公职。后又听说,山中实在太缺他这样的好老师,又被取消处分,重新录用。
 
想起他这样的乡野书生,也真可谓命途多舛,算是那一代寒门学子的一个典型。1948年原本在县城出生,襁褓之中便遭遇时代巨变,一家人被赶回穷乡僻壤。伪职人员家庭的身份印记,打小便要面对各种歧视和侮辱。好不容易雪窗萤案读到一中,原寄望高考改变命运;哪知道文革开始,打断他的前程。之后回乡务农,当民工,当民办教师,多次可能转正为正式职工,都因为出身成分而被中止。
 
在那贫病交加的年代,初婚的妻子难产,母子俱殁。再婚的妻子为他生育了一女两男,实在熬不过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丢下孩子弃他而去。再续的爱人又添新口,他被恶法惩处。我无法想象失去菲薄工资的他,如何来养活那一地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高堂白发的双亲。
 
 
那一年从他家返城之后,余兴未尽,记得曾经赠诗两首,以纪前缘——
 
其一:天然洞府抱云霞,小住村居兴倍赊。四岭寒烟风正缓,一声叶笛日初斜。柴门蓊郁掩楠竹,泥院馨馥飘桂花。米酒斟来留我醉,灯前笑语话桑麻。
 
其二:衡门向日拥危崖,指点桃源即是家。九月秋深亭菊老,一溪水绿钓丝斜。东篱遍植先生柳,南圃长栽邵氏瓜。牛背归来风露湿,空山寂寞绕飞鸦。
 
哪知道彼此一别,忽然就是半生。尤其他作为高级教师退休之后,跟随学而有成的孩子们去了各种他乡,就更是没有了他的消息。而我,竟然又在三十三年之后,即兴重返利川长居。这时,有朋友转来了他赠送给我的一首词——
 
金缕曲.寄野夫君(独木桥体)序:前日听说“野夫君回来了,就住在野猫水”,余半信而已。因为自从与野夫君别后,已三十余年。而野夫君之游踪不定,前些年听说他长住大理写作,余虽慕想,亦不敢拜望。昨日,又听华银君谈起野夫,说“遇见了,还谈到你了”,夜来终不能安枕。三十年浮沉,一时潮涌,因有句:
 
遥望天涯你。弄风云、征鸿一去,无从Q你。隐约江湖都是梦,漫卷惊涛还你。虽远隔,终难忘你。听说西南歌陋巷,那人人、依旧当年你。挥笔处,雄豪你。 而今名就江边你。倚浮屠、青山碧水,可逍遥你。一点孤清相牵系,三十年来有你。想那夜、桂花和你。历尽坎坷归来聚,问客怀、淡定风流你。彻夜话,谁同你?
 
读罢他这首新作,我知道死生契阔的高谊,还在各自的心底存留。我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约他归来时务必一聚。去年夏天在我的村居,他真的如约而至了。他依旧当年的儒雅,而我也如少时的粗野。只是岁月,不可或免地锈蚀了我们曾经的面容。
 
我已久不写诗,而他似乎退休之后,反而诗性大浓。他发给我诗词集,竟有几千首之多。我知道我家乡一直有很多人研习旧体诗词,似乎越是偏远的僻野,越爱保存这样一些古旧的风习。我也看过其中一些人的作品,多数属于老干应景体,没什么格外价值。但是看罢他的两册,确实有些震惊。
 
我一是没想到他已经写诗多年,并非老来食古。甚至于相对他晚近的作品,我还更喜欢他青春期的苦吟。1970年前后,他大约二十三四岁,那正是文革的中期,中国的乡村经济几近崩溃。他自己搜集的最早作品《闲居》,是这样暗讽那个时代的——鸦书鹊画助闲寥,不问穷通问六朝。松月宜人诗半卷,梅窗掩梦柳千条。生柴可煮救心叶,野菜能调济世肴。且向寒林觅好句,鹰横犬纵任嚣嚣。
 
可以说,那个年份的中国,写诗的人寥若晨星。而敢写能写出这样词句的人,则近乎于无。因为一旦被举报被发现,毫无疑问是能兴起文字狱的。而他另外还有一些同一时段的作品,也都隐含着这些怨愤。《良民》曰:莫说清寒莫怨贫,三竿日上问工分。霜蝉噤口得安度,燕雀免灾盲见闻。又《明镜》云:鸡犬猪羊前世缘,一人缘错六亲难。升迁八代查须遍,阶级斗争明镜悬。这些诗中所反映的特殊历史,都是我辈过来人一望俱知的。
 
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孔夫子所主张的诗歌精神就是兴观群怨。这也是千百年来,我们喜欢杜诗的原因——因为在老杜的诗中,我们能够旁证历史,能够看到盛唐的光鲜背后,无数底层人的酸辛。在这次读陈秀夫诗词之前,我一直以为故乡是没有几个可以拿出来说的诗人的。尤其是在那严酷时代,基本上是万马齐喑。现在我才知道,早在1971年,他就已经偷偷写作了很多那个年头罕见的诗史之作。
 
1971年的除夕,他感叹——桃符又换一年新,梦里韶华总是春。爆竹不闻乡舍静,风霜更冷故园贫。共甘芹笋土肴爱,幸聚清寒患难亲。耕读未忘三径事,桃源虽远也忧秦。那年春耕,他又写到——扶耒归来独倚门,蛙吟童闹感衾温。黎民世代生存苦,还向宸阶感圣恩。幸好他远在深山,单家独户侍双亲维生,这些讽刺未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1972年3月,他在天楼地枕当民工修电站,住在二岩百姓家。一日去屯堡回来,路上一群群老娘少妇,攀藤附葛,争着采割野蒿、荠菜及可食之树叶以充饥。他感而命笔云:山崖处处老幼呼,悬筐背篓采蒿妇。乳幼追逐号声哀,家无粒粮待何如?因怜道旁暂相问,“供应”饥粮有与无?答言“便有能多少,绝粮断炊不隔户。如今方始二三月,漫漫夏荒如何度!”满面饥色参忧色,言罢泪落采蒿去。吾闻此言良久立,恻心不忍频回顾。饥馁逼人尽菜色,沃田遍地无活路。神州何时晓日升,照我万民可安度。这样直刺现实的古风,试问当年几人能够?
 
古话说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1974年初婚未久便丧妻失子的陈秀夫,在《悼亡》一律中写道——无端尘感倍凄凉,聚散无情忍断肠。春草怜人盈晓泪,秋风有恨送离伤。庭槐尚记匆匆色,竹箧还留浅浅香。梦觉惊回明月影,遥闻环佩过松岗。我明显可在其中读到元稹遣悲怀和苏轼悼亡词的哀伤,生离死别仿佛诗人的宿命,千古同怀,说不尽的皆是尘缘的辛苦。
 
 
古典诗词当然是一种非常讲究形式主义美学的文体,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舞蹈。今人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多已不能或不屑娴熟习练那些格律规矩。我看过很多文革诗词和知青文学,虽然当年模仿领袖题写诗词的不少,但真正严守平仄音律的不多。邓拓曾经嘲笑过——你填《满江红》而不依照满江红的格律,那你何不改叫为《满江黑》。
 
也有形式上无可挑剔,但内容上完全和古典文学不搭调的一些作品,或者境界上谀世媚俗,这些都不值一提。我观察前代或同辈词人,喜欢看他作品与他所处时代的关系。他什么时候开始具备独立思考和人格,开始敢于真正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敢于承继伟大的诗歌传统——讽世言志。
 
陈秀夫作为老三届的一员,他的同代人还在红海洋的时潮中癫狂之际,整个时代都陷没于颂歌时,他却开始了他对这个畸形社会的呻病吟愁。这是当时绝对鲜见的另类写作,也是十分危险的一种地下文学。
 
1967年深秋,他原本寄望毕业高考,孰料文革误人,升学无望,他悄悄哀鸣一阕云——林寒山瘦暮云秋,桂影落乡愁。十年蚁梦空自,窗外泣东流。 风渐紧,忍淹留,奈绸缪。不如歸去,水树风闲,盟我山鸥。
 
1968年秋天被迫回乡,成为饥寒交迫的农民。風雨夜半,悄然蓬窗,群山寂寂,薄被浸涼,不眠得句《浪淘沙令》——冷雨做秋聲,心與雲平。寒窗不是去年燈。獨自夜涼荒苑靜,一點孤螢。 夢破已堪驚。有淚偷零。餒風饑月滿霜庭。更有無窮阶级斗,苦了生靈。
 
1969年,想必那是他真正艰危的岁月。他在《水调歌头》中写道——經世幾憂患,破袖走田園。任他雲月低暗,矜自惜芳顏。日伴耕牛無語,夜讀嬋娟壁倚,饑餒寫華年。雪薺縱堪咽,風雨不能言。 愧家國,慚父老,問蒼天。五湖煙水,難將霜劍斬塵緣。莫道求田問舍,更與孤鴻離燕,未許意闌珊。詩可邀牛讀,情定灑江山。
 
1970年的利川乡村,已经是我记忆深刻的荒凉。他在《鹊桥仙》一词结句中,实在忍不住发出了他的天问——荼蘼夢醒,流鶯語漸,又過一年霜露。杜鵑微雨燕雙飛,剪不斷、花嗔柳妒。 鬥爭無盡,月昏日困,依舊破衣繩褲。窮山頹嶺泣東風,問今古、蒼生誰誤?
 
对一个诗人来说,不幸的是他的这种纯民间写作,一直未能进入公共的视野,因此至今鲜有人知他作为一个先行者的存在,代表着那一代最早醒悟的年轻人。但是万幸的也是,这些私人抒情叙事,一直深藏不露,使他得以逃过各种运动的责罚,还能颐养天年到而今。我唯一为他遗憾的是,他由于家庭的重负,而未能在恢复高考之后升学。否则,如此早慧的他,应该早已成为引领我辈的师兄。
 
 
旧体诗词这一文体走到今天,在我看来,它也就仅仅是一种文化人自我修炼的素质游戏,或者说是诗人之间私下把玩的一件青瓷。写得再怎么工整流利,实在也难打出古典的重围。它既不能助你成名,也不会因之获利,越来越变成某种圈子里的自娱自乐。
 
近些年来,这个圈子修习的人越来越多,也却有很多无名高手,达到很高的段位。但是,由于国人的智识几近谷底,真正能欣赏的知音则寥寥无几。因此即便民间的坚守,无论达到怎样的繁盛和高级,也基本无法拯救这一文体的衰落。也可以说,整个古典主义文学是不可能复苏的。但这些坚持者,要的也许并不是文体的胜利,而只是借此保守一点汉语的尊严和雅致,借此抵御当下母语的秽乱和无耻。
 
秀夫兄老来回眸,在《自悔》一律中说——自悔多情是孽身,简缘贪句病犹真。候虫帘燕非关富,枯草落花能慰贫。抱膝魂销山海月,凭栏字冷洞庭春。三分才气七分傻,读尽清风未解颦。又在《无题》一绝中自我宽慰道——不问朱楼不问金,不贪不赌不伤贫。湖海飘零风雨惯,清词只换自由身。
 
但是我们都知道,诗歌精神的核心价值是自由,我们如此迷恋的这些低吟浅唱,唯一能给我辈换取的,只是内心世界的那一点可怜的自由。诗人在这世上,命定的则是无往不在的枷锁。就像他在晚近的诗作中的叹息——经岁无端诗已凉,读文顿觉意彷徨。吟怀不似常年敏,词趣难同往日长。尘事渐随情性淡,江山奈与利名忘。孤灯寒夜琴书我,无语临屏寄渺茫。
 
清代的虞名曾说“每恨朝无正士,野多逸贤”,而今,像秀夫兄这样潇然存在的逸贤,也是屈指无多的了。算来他一晃也是古稀之年了,遥想我们时断时续的交往,我是在这次真正开始阅读他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真是明珠暗投了一生。他出生的年代,便宿命地决定了他的全部未来。差堪告慰的是,他辛苦养成的儿女,皆能走出深山。而他,还能在垂老之际,推出这部诗词,算是给子孙留下了一批真正的财富。
 
布衣相交卅余年,承蒙错爱,老兄嘱我弁言于前。责不可贷,遂将我们的尘缘聊记于此。对于他原玉中的各种好,我就无力逐一点评了,留待读者诸君自去赏析吧。谨此为序。
 
野夫
2020年5月于清迈
 
文章来源于苍山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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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野夫

土家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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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野夫又名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 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代表作品:《江上的母亲》《父亲的战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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